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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与巨人

2000-01-20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我与牟其中相识于1992年初冬,地点是龙泉山庄。晚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宾馆的灯亮着。简单用了用餐,我们便上到二楼的一个套间,听牟其中云山雾海地神侃。

第一次我发现,这个当今中国十分有名的人物,对自己昔日的“过五关斩六将”往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的兴趣主要在对国情的认识和某些理论的研究,不时冒出一些思想火花,一些妙言警句,一些超乎常人的宏篇大论。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不是个商人而是个文化人;这个人不是以金钱为中心生活的,而是浸淫在理想之中。

次日,同牟其中又作了一些交谈,但问不出细节,比如购买原苏联图-154飞机问题,他不仅没去吉尔吉斯坦考察,连合同也不是他签的。双方业务洽谈的过程,他也似乎不甚明白。回忆往事,他的兴趣十分淡漠。于是,我们转而迂回采访夏宗琼,南德集团的副总,也是牟的夫人。

那日有点冷。夏宗琼穿了一袭紧身皮衣,短裙,长靴,围一条白狐狸围脖,高绾发,杏檀嘴,称得上皑齿蛾眉,楚楚动人。因她与《经济日报》记者是老朋友,所以交谈十分随意,不仅有问必答,而且不时讲一些小故事。讲着讲着,她便开始发泄对牟其中的怨气,说他不给面子,常在大庭广众之中批评她;说他不会精打细算,花钱如流水;前面借了钱,后面捐出去;说他脾气固执,作风粗暴,动辄训人,对她也不好等等。

说到动情处,她流泪了。她说跟老牟真是冤,除了吃苦受累吃气,没什么好处。她说原本是姐姐夏宗珍管财务,自己一个初中文化的女子本不懂什么叫金融,什么叫头寸,但为了公司的发展,也为了圆老牟一心要搞大的心思,才毅然挑起融资的重担。正好一个国际金融会议由南德赞助在北京召开,会上认识了国际国内一大帮朋友,从此与他们打上了交道,许多东西现学现卖,居然可以举一反三。以前贷款难,现在打打电话,不出两月就可以搞二三个亿。

后来,我又单独同她交谈过。她深情地回忆起当年同牟其中一起坐牢的情景以及如何脱身又去救老牟的故事。她说,就因为念着这份情谊以及对老牟这个人的信仰,她从四川万县跟到深圳、威海、海南,直到北京。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说真想同老牟离婚,两个人过日子别别扭扭,经常吵架,没意思。他一句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她又常生病,没人管,老牟只知一个劲地叫她去借钱借钱借钱,万一还不上自己的脸往哪儿搁……

我安慰她几句,说公司面临新的发展机遇,说南德的新思维会做大生意。夏宗琼这才破涕为笑。她建议我同集团办公厅的一些人谈谈,说她也许对老牟太熟悉了真谈不出什么。

当时,我真羡慕牟其中有这么一个红粉知己,一个贤内助。都说每个高大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智慧的女人,老牟真是好福气。我哪里料到,就在两年之后,老牟却转向夏的妹妹夏宗炜而把患难之妻休了呢?

夏宗炜长得并不漂亮,矮个子,大屁股,地包天的嘴,瓦刀脸上架一副眼镜。在夏氏七姐妹中,大姐老实,二姐温厚,三姐泼辣,五妹有点儿“傻”。

夏宗炜高中毕业无事可做,姐姐便安排她给丈夫去当秘书,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便于监督,谁料想秘书当成了情人,弄得姐妹反目。此是后话。

1996年3月,我到南德去应聘。南德的原则是:任何人必须放弃一切自治。我也必须一切从零开始。填表。交学历简历身份证。体检。抽血化验。一周后,我接到通知:可以来上班。

我真的进入南德的围栏,从此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和研究牟其中了。

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呆地坐着。没有报纸可看。没有电话可接。没有事儿可以插手。没有讨论的话题可以插嘴。有的只是悠闲、空寂和清静。这日子够舒服,三天两天还行,四天五天就有些受不了了。我是来做事的,我希望融入南德的血液。然而,除了办公厅、人事部、报社、金融部的人忙,大多数单位和大多数人都闲着。他们或是捧着本英语死记硬背单词儿,或是用报纸半遮半掩着小说乜斜着眼神儿,或是压低嗓门私下聊天儿,或是来来回回“穿梭外交”。

老职员们似乎已习惯了此种生活方式,稳稳实实地坐着,一杯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新来的人则焦躁不安,他们渴望做事,渴望展示能量,渴望建功立业。有的人不停地写建议,拿方案,但递上去不是石沉大海便是打入另册。

搞经营的也许忙一些吧!当我去串门时,发现他们同样无事可做。传真有,没东西可发。电话有,长途不让随意打。客户有,牟总不让见。没办法,只能空坐空想空谈。我对他们说,你们不抓钱怎么行呢?他们说,我们这个部门是空的,没权没章没钱,做什么生意?一位来自连云港的小姐,从原单位续上了业务关系,有5000条牛仔裤的美国订单,可牟总不同意做,理由是:小买卖,没意思。另一位来自大连的女职员,有路子可以到俄国和东欧做生意,但立不上项,出不得国,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曾经十分红火的765工程部也显得十分平淡。他们拥有十几位企业设计师,大多是当过厂长、经理、书记甚至处长的人,满指望到南德可以大展拳脚,猛干一场,或是到收购的国企当头儿,或是重起炉灶再火一把,勿料想,他们的所有才干都被框死在调研和写报告上。他们被告知主要任务在于“设计企业”“生产企业”。他们于是依据一堆又一堆资料,编写一份又一份克里空的报告。

隐隐约约地,我觉得南德是个空架子。它的所有人都是作样子的,虚张声势的。

老南德人告诉我:到这里来别指望做什么事。学什么的都白搭,用不上。因为所有部门都是虚拟的,并且风水轮转,三月一换:今天你当服务员,打水扫地擦地板,没准明日让你去搞融资。今天你是一个护士,明日可能出任国企项目负责人。你学化学的地质的商业的物理的管理的政工的全无用,因为牟总需要的只是你这个人的符号你这个人的牌子,比如你是作家、《人民日报》记者这金字招牌,但在集团内,也只把你当个棋子,聋子的耳朵——摆设。

可是,我又不信了:白养三四百号人,不耗钱么?

他们说,牟总说孔子讲学,弟子三千。他不要三千,但要三四百人。他拿钱买你的青春,买你的时间,这叫公平交易。其实,他是雇人赚吆喝。

何谓吆喝?当他心血来潮宣称发现了什么思想、开辟了什么战线、想出了什么高招时,要有听众,要有吹鼓手,要有掌声、鲜花与笑脸。

在公司里,只要牟其中讲话,所有人都得到会捧场。人越多,他讲得越带劲。

牟其中具有这样的天赋:他能迅速地接受新观念新思潮并把它融汇贯通,且根据自己的琢磨而加以某种程度的改变,变成自己的发明并自圆其说。比如,国外讲“人力资源”,他变成“人才资本论”;国外讲“知识经济”,他变成“智慧文明”,并且能从农耕文明、商业文明、资本文明讲到智慧文明,从亚当·斯密、卡尔·马克思讲到比尔·盖茨。

他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和鼓动家,时不常地冒出一些警言佳句。

他确实称得上“语言的巨人”。然而行动上,他却比之逊色多了。尤其碰到商务上的事,显得粗疏马虎、大而化之,甚至有点儿“门外汉”。

不管怎么说,牟其中的语言是有魅力的,这是他吸引人的地方。

也正受了他的感染,许多人辞了职,离了岗,抛妻别雏,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奔入南德的麾下。

每当谈及此,南德的同事们心情都是眷眷的拳拳的:

既然作了元帅的一名士兵,当要冲锋陷阵,攻城夺地,立功当英雄!

然而,总没有当英雄的机会。集团里忙的永远是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是棋子,每隔三个月,这些棋子就要重新布局,所有人的部门、职务、座位都要挪动一下,彩排一下。

对牟其中来说,这样做的好处是:无所事事的人永远搞不懂南德葫芦里卖什么药,无所事事的人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下获得一种新鲜感。

但不管三个月一挪也好,两个月一调也好,无所事事终归无所事事,一天天呆下去便一天天傻下去,除了牟其中灌输的东西,头脑中空空如也。

有一次,牟其中略带自嘲地对下属训斥道:“你们什么事也不干,车照坐,饭照吃,钱照拿,比铁饭碗还铁饭碗啊,南德实际上是老板一人操心,一人挣钱大家花,共产主义啊!”

把南德比作美国的“大卫教派”一点也不过分。

且不说那“大锅饭”式的生活,且不说那经常集体听讲,接受“天父”训示式的洗礼——听牟其中没完没了地吹牛、讲理论,就是用“光明的前景”引诱得那么多人把身家性命交给南德,就有某些相似之处。

对牟其中最迷信的,当数夏家了。夏宗琼当副总,夏宗珍当一个部门负责人,夏宗珍老公当员工,夏宗炜当老板贴身秘书,夏宗友、夏宗凤这姐弟俩也到了牟其中的手下。

父亲夏显富呢,自然是“老泰山”,年过七旬的人了,也到南德来,看家,做饭,侍候老板与女儿。

这夏家人的心够诚的了。

牟其中对之心有不愿,可又不便流露——毕竟是占着人家黄花闺女。他毕竟比大卫·考雷什要好得多,不至于把每个女人都看成自己的,连五六岁童女也要献出贞德。

集团内部流传的故事说:老牟其实是很花的,沾夏家女儿不说,集团内的漂亮妞儿谁也逃不脱“大卫的手心儿”。有一阵他与一位性感女秘书打得火热,居然让她占夏宗琼这副总的办公室。

这夏宗炜自从被牟其中得手后,不仅使三姐夏宗琼遭到冷落、难堪,而且牟其中对其加强了控制。她想与谁接触,马上被牟安排着支开。谁想与炜炜谈恋爱,老牟嗅出了点腥味马上把你开走。

有一段儿,牟其中风魔似地全国演讲,秘书夏宗炜只好跟定,二马不离步。这样相跟的结果是形成了惯性,再不去接触别的异性。

老父毕竟看出了问题,就想让炜炜回家,免得宗琼心苦流泪。牟其中闻之,连面子也不顾了,大声喝斥老泰山,让他“滚”。老先生酒后摔伤了身子,“贤婿”竟不出一分医疗费。

这夏家几个姐妹中,数夏宗凤特别,不仅体态丰满,而且性子直爽。她在南德呆了些日子,看出了问题,嘴巴憋不住,说牟其中是什么人物?一个大骗子!什么765工程,什么325人才工程,纯粹是幌子。这么些人啥也不干,一年花2000万元,不是骗是什么?

这话传到牟其中耳朵里,早气炸了肺,让人事部通知夏宗凤写辞职报告。夏宗凤可不理茬,照样上班,中午在小餐厅吃饭。牟其中从外面回来,看到夏宗凤,立即大声喝问:“你怎么还不走?”夏宗凤不理他,兀自吃饭,夹菜,不时冒出一句:“怎么着?我这是吃夏家的饭,又不是你的饭。”

牟其中火了,一扫平时的儒雅之态,几步窜上前去,拖着夏宗凤就往外撵。夏宗凤心不甘,情急之中桌子没抓住反把桌布揪下来,碗碟美味撒了一地。牟其中大怒,挥拳照头便打。这夏宗凤也不吃素,伸手便抓。两个人扭作一团。集团办公厅一负责人赶来帮忙,抱住了夏宗凤,这下老牟打得更厉害,第一次使大家认清了什么叫“滥施淫威”。

牟其中打累了,夏宗凤也被打得鼻青眼肿,头发散乱,坐在地上破口大骂:“老牟,我操你妈!”

牟其中把保安叫了来,把夏宗凤关进一间小屋。这还不算,牟其中又让保安把夏宗琼的兄弟夏宗友、夏宗祥搜了出来,架着朝楼梯口一抛,任其滚下楼去,跌得伤痕累累。不仅如此,夏宗珍的丈夫老彭也被逼下了岗。

这事儿让在外边办事的夏宗琼知道了,气得要同牟其中打官司。夏家兄弟姊妹抱头大哭,继之又骂声连天:

老牟,真不是人养的!

牟其中,恶棍,流氓!

就这样,夏家姐弟四人离开了南德。

这件事给南德人留下了恐怖的记忆。对夏家尚可如此,别人呢,更不在话下了!大卫·考雷什可不是好惹的!

(上)

(《北京文学》第1期刘汉太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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